第013章 那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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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106 www.88106.info)    现在想想,年轻真是好啊,身上的血是沸腾的,生活是无所不能的,未来是有无限可能的——生活其实一直充满奇迹,只是,渐渐的我们便失去了面对与接受的勇气,渐渐变得胆怯,变得害羞,变得瞻前顾后,不再热情而已。

    现在回家,忙时,偶尔还会来到厨房。还能左手托面,右手刷刷刷,快速地削面;还能左右手拿握一个刀把,砰砰砰拨面,但之前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如果说从前的心是在胸腔里装着的,现在的心已飘浮在空中。多少年以后,无论我曾如何竭力地想要找回当初的自己。那个女孩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有一次,我回家,在弟弟的饭店里,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看到我,要我炒一盘麻辣豆腐给他。我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炒过了。”他不解:“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还是我啊。只是,再也不像当初那样,能干而已。

    那时的我,被生活所迫,虽然年纪轻轻,面对满堂的顾客,从来不慌张。这桌先上什么菜,先上什么酒,先炒什么菜,最后上什么汤。那桌先上什么菜,再上什么酒,再炒什么菜,最后上什么汤。不仅自己条理清楚,也能让总是慌乱的妈妈也井井有条起来。

    饭店里的顾客,除了那些开着各种车的司机。还有村干部,还有男厂长,女厂长,还有修铁路的,还有老师,还有大老板、小老板……但不管是来的是谁,哪怕是县里的领导,我都不曾紧张过。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事实上,真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那个时候,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招待过。而且,绝大多数离开时,都对我们的表现非常满意。更何况,毕竟是小镇,但凡来的,多多少少跟父亲是有些交情的,对我们的不幸是也是有所耳闻的。

    如今,隔着长长的岁月回头望。那段日子,确实是苦的,累的——无论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都只有我与母亲两个人来做,做不动,就咬着牙硬做,但在那段岁月里,我也是收获了不少生活阅历的。

    有些村干部是父亲那时的老顾客,父亲去世后,他们并没有放弃我们。

    每当他们来镇子里开会或者处理公务时,他们都会来吃一顿。村里经济比较富裕的村干部吃的次数多一点,吃的东西也丰富些。

    村里比较穷的村干部吃的次数少一点,东西也差一些。但他们相同的是,大家都要记账,这就使得母亲每年快过年的时候,都得骑着自行车冒着严寒去各村去结账。有时候,她很早去很早便回来了,有时候,她去的晚,回来时天色已晚。有时候,她回来后仍然心有余悸,哪里的路实在难走,走到哪里时她特别害怕……

    那个时候,母亲真是挺苦的。有一次,我想跟她一起去。结果,遇上逆风,我骑着自行车,走一步比登山还难。但每次抬头,母亲都离我更远一点。待去到目的地后,我的两条腿已经酸软无力,我想母亲应该也是,但她只是笑着问我:“累了吧?”

    那一刻,我知道,在我们看不到的背后,母亲真的是吃过很多苦,受过很有多委屈。那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要让妈妈开心,要让妈妈安心。那是作为一个女儿,我的责任。但我没做到。

    这也是曾令我困惑的原因,明明,我是爱她的,明明我是想讨好她的,但为什么,我与她之间,总是处不好呢?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那时候,我的头还算莫名的疼痛。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明明很简单,可到最后怎么就变得那么复杂了呢?

    那时,我们家有一个老顾客。他是开着一个工厂的。忘了是什么工厂了,但规模很大。厂子里有很多工人,厂子里是有食堂的,但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带着老婆与三个孩子来,有时候带着各级干部来,有时候带着厂子里的工人来。

    一连好几年,我们家饭店几乎变成了他的食堂。他跟父亲关系很好,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有别的饭店的老板想要做他的生意,各种拉拢,他便渐渐离我们远去。

    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他工厂已倒闭,他已默默搬回了自己的老家。有一次,母亲听说他生病了,便买了一堆东西去看他。母亲回来后跟我们说,看到我去,他很激动:“也只有你还记着我,自从我搬回来,之前一直吃我喝我,与我称兄道弟的哥们,反倒一个没来过。”他说时,她老婆在一旁还哭了起来。现在,他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记得他有两个女儿,长得都很漂亮,有一个儿子,名字叫长安,与姐姐们一样的秀气,像个女孩子。一转眼,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了,希望他们一家都能幸福安康吧。一个人,工厂倒闭了不可怜,但如果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就真的可怜了。我们都不希望他是可怜的。

    女厂长是做楼板的。她长的人高马大,面孔也挺大家闺秀的,但她一直也没有结婚。人们都说,她与一个比她厂子开的还大的男厂长好着。因此,她在我眼里一直非常神秘。不过,现在想想,一个与镇长都常常举杯共饮的女子,一般男人谁敢娶她呢。

    她跟母亲很好,常常跟她说心里话,但有没有说过她的情事,母亲从未透露过。但我知道,她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一次,她说晚上工人都回家了,一个人守着一个厂害怕,便让我跟她去作伴。结果,睡到半夜,外边有个男人一直喊她。那个男人我知道,他是父亲一战友。我估计,她知道他会来骚扰自己,便安排我当了挡箭牌,果然,父亲那战友一听说我在,便灰溜溜的走了。

    在她那里住了几天后,她借给我几本书。是《读者》与《青年文摘》之类的。那几本书真的是如甘露一般滋润了我的干涸的内心。我把自己喜欢的句子都一一抄下来,每次觉得苦恼时,就拿出来读一读,便会感觉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力量。直到现在,那个摘抄本还在。

    因为开着工厂,她来往的人也蛮多。有一次,我去送饭给她,发现跟她对饮的是一个很熟悉的村干部。那干部看到我来,非常热情邀请我与他们喝两杯——这曾让我感到荣幸,但后来想想,其实没什么好荣幸的,他当时只不过是提前把一个女孩当成了女人对待而已。

    但我不想当一个需要讨好男人的女人。我需要的不是男人的喜欢,我需要的是他们的尊敬,我知道,喜欢会过时,但尊敬永远不会。

    后来,这个村长欠了母亲很多钱,母亲去问他要,刚开始还敷衍,到后来竟然板起了脸。母亲也不知咋想的,有一次她派我去,果然,那村长很是热情。搞得我准备了一路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起了。场面十分尴尬。当然,更尴尬的是村长,他内心渴望的东西,自始至终没有得到过。

    女厂长与绯闻男厂长之间,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情人,但关系肯定不一般。有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步行到小姨家门市部去。走了没有几步,看到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一看,是小姨夫,于是,开心地叫了声小姨夫就跳到了对方的自行车上。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那人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怎么,把我当你小姨夫了?”这时才发现,他原来是那个厂长。第二天一早,我冒失的故事便传到了我母亲眼里。到现在,我都没想通,他明明不是已经回自己厂里了吗?我的故事他是什么时候讲给她听的呢?后来,女厂长被哥哥挤走后就失去了消息,据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在城里为她购了一个住所,就那样将她们母子名不正言不顺地安排在了那里。

    听说她的归宿后,姥姥曾感慨万千地跟我说:“就那样过一辈子了吗?钱是不愁的。但一辈子偷偷摸摸的,她甘心吗?我觉得她这样,不值。”姥姥没读过书,所以,她永远不会站在道德的角度去看问题,而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为她考虑。

    她没想到,她的这句话,像一粒种子一样,在我心里扎了根,有一天,当我也遇到类似这样的选择时,总会想到她的这句话。

    老师们不常下馆子,但隔三茬五也会聚一次。记得有一次,一下子来了十几桌。我一直没顾得上招呼他们,直到后来结账了,我去点盘子,发现桌子上竟然坐着我的两位初中老师,他们看到我,很自豪地跟别人介绍说我是他们的学生。他不介绍还好,他一介绍,所有老师都跑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刚才菜是她炒的,我还以为是哪里请的大厨师呢,原来是一个小姑娘……真的,炒的挺香……小姑娘,你真不简单……”那样的话,听到耳朵里,虽然表面上矜持的很,但内心里,往往是乐开了花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年,就连被镇子上的人当作“坏小子”的人,他们也对我特别好。记得有一个,他算是一个纨绔子弟,拿着父亲的钱不当回事,胡吃海喝。吃完了又记账。母亲去要又找各种理由不给。那时,他曾令母亲十分头疼,对我却极好。记得他与妻子开着一个商店,有一次我去买东西,他不收钱,还说:“哥这点东西还是能送得起你的。”而且,很多年,在我面前,他一直很谦恭,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敬的话。

    一次,上五年级的弟弟跟我讲,有一天他放学后与同学玩,横冲直撞的,一不小心就扑到了一个人的坏里,那人见有人撞他,本来举起了拳头,看到他的脸,忙问是不是我弟弟,弟弟说是。他竟然就那样放他走了。走时,还告诉弟弟:“我是不会打她弟弟的。”

    仔细想想,我跟他话都很少说过呢。直到现在回家,只要碰到他,哪怕隔着老远,他也会亲切地喊我名字。

    或许,每个坏小子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自身有力量的女孩吧?他们自己不被人认可,所以,对一个能受到别人认可的女孩,都心怀一种敬意吧。

    ……

    那是值得骄傲的几年。不管是什么样的顾客,但凡来到我家饭店的,他们都对我与母亲怀着一丝敬意,那种敬意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去世后我们依旧风风火火地活了下来。在我看来,也因为我们是不服输的,命运可以夺走我们家的顶梁柱,但夺不走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当然,活着,光靠勇气是不行的。也要靠能力。这一点,从那时我就意识到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只要你有能力,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人欣赏,总会有人另眼相看。

    当然,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的,感激那些不论是受苦的还是体面的顾客,感激他们曾看得起那对孤儿寡母,感激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们,还愿意一直光顾我们,为我们点赞。那时,只要看到他们,我就知道,我与母亲的饭店是可以开下去的。即使没有了父亲,我们一家人的生计也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不必像一盘散沙一样四处奔走,颠沛流离,也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但三年后,我们还是不得不放弃了饭店。因为,我咳嗽了整整一个冬天。那让我想起父亲,父亲被查出肺癌前,也一直咳嗽。我怕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我不想死去。我才只有二十岁,还很年轻,我甚至还没有好好爱一场,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哭着哀求母亲,我不想被油烟熏成肺癌,我求她别为了一家人的生存而放弃我的生命。母亲虽然不舍,但还是答应了。88106 www.88106.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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