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十二章 万象观心

(88106 www.88106.info)    沈君行拈子的手顿了顿，眼中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惶恐闪过，子落定，落子人的神色也恢复安定，他仿佛没听见景一的话，指着满满的一盘棋，道：“这一局恐怕我胜了真人两子半。”

    景一素来心境恬淡，表情不多，可此刻，他眉间微微隆起，双眸流露着对眼前人的责问，“沈教主棋悟的好，我棋力不及，说来在棋盘上我也不是那个孩子的对手，他身体里流着的不愧有沈教主的血。”

    “不。”沈君行脸色稍稍改变，既然对方非要勾起那个话题，他也不再回避，正色道：“沈某唯一的亲人，早在十六年前就命丧恶魔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血脉。”顿了顿，仿佛在抑制某种情感，“真人可别忘了当年你我的约定。”

    约定？堂堂一教之主，连亲外孙都不敢认，或许正是因为他是教主。

    景一闭目深吸一口气，缓下了语气，“当年你说必须把孩子另外一半血脉消除才准许将他养大，我这么做了，可是消除一半血脉的代价可是损伤元阳啊，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原本以为他过不了十五岁的，即使这样，你也不愿与他相认？”

    这是沈君行独女凌烟与他人私定终身生下的孩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宁可凌烟从没有过这个孩子，没有遇到过这个孩子的生父。

    一个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有关于正天教主的秘密，存于与世无争的人间仙门临仙山上，十六年。

    沈君行的目光变得不近人情，几近冷酷，如同他数十年来斩妖除魔的时候一样，“掌门真人见谅，沈某还是那句，我在这世上已经无血脉亲人了，要不是云儿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无计可施，我此生应该不会再踏足临仙山的。”顿了顿，又道：“临仙与正天，都是人间兴旺的正派，我们何不多谈谈荡除太阴山恶魔的正事？”

    景一捋起长长的白须，沉默半晌，言道：“我明白了，沈教主几十年如一日一点没变，就算是青丝换做华发，沈君行还是那个沈君行。”

    沈君行的脸上撑起一抹笑容，“明日我再看徒儿一面便告辞下山，景一掌门今夜不打算约上景虚掌门、陆翁，我们四个老头子喝几杯吗？千里路遥，雪天上山不容易，我别的没带来，唯独几坛附阳的好酒。”

    景一指着沈教主，淡淡地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

    宝蓝色身影倒下，彻底搅乱一盘终了的棋局，瘦削而毫无血色的手攥紧一把棋子，又松开。他看到了缘起缘灭，看到了所有真相，“原来如此啊，我离死不远了吧？呵呵……”

    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从后边将少年扶起，“不许说死！我和师父都不会答应的！微颐！微颐！”

    微颐从半昏迷中撑开眼皮，看见一双丹凤眼正流露着怜惜。这是十六年来，待他如至亲的兄长，是真正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的人。

    当年他还在襁褓中吸允手指，而他已是背负挑星宝剑的临仙首徒。

    微济扶他靠在肩头，掌心在他后背度去真气，直到斗篷中的身体暖和起来，苍白脸上多了一分血气。

    责备道：“你不应该在外头待这么久，也没必要伤神耗气摆这一盘棋，何苦呢？”

    微颐今日的两局棋，与阿月的第一局，加上方才自己摆的第二局，确实太耗伤神气，只因这两局棋皆不是普通棋局，而是棋力登峰造极的微颐自行修得的万象观心棋局。

    观万象，察人心，知过去，窥未来。他因此术被称作棋道仙。

    身体孱弱的微颐从小对自己的身世便十分好奇，每每问师父，得到的答复总是景一淡然的一句话：“等你再长大些，为师才同你道来。”

    一句话忽悠了他十五年。

    一年前他刚满十五岁，也是在一个梨花纷飞的季节，趁着景一在梨苑与他下棋，他又翻出了这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而那次，景一在棋盘上被杀得片甲不留，中盘认输，作为输棋的承诺，他终于吐露了微颐想要的一部分答案。

    被亲人遗弃的他，竟然是正天教主沈君行的外孙，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可是，景一却仍不愿说出他父亲的名字。

    师父不愿全盘托出，他便自己去寻找，没人知道，他的万象棋局已经到了能够超越临近的空间，去感知同时进行的另一盘棋局中下棋人的过去。

    所以今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以伤神耗气为代价，终于得到了全部答案。

    “微济，我心里终于澄明了，知道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知道了。”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是景一面对初次见面的修仙者所习惯提出问题，他偏偏就没问过小徒弟微颐，所以微颐总是自己问自己。

    微济一双手在棋盘上秋风扫落叶般收拾棋子，忧心的面容稍稍覆上一层愠色，“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不管你从哪里来，反正你以后，你这一世，都只能待在临仙山，哪也不准去。”

    微颐无声一笑，“这不是临仙山的规矩。”

    微济将最后一把棋子不分黑白囫囵装入棋盒，再与棋盘一起放置在梨树下，重重地呼了一口，“有我在，将来，临仙山的规矩会为你修改。”

    “呵。”微颐苦笑，他自知规矩没必要为他修改，因为他恐怕活不到那天，活到大师兄微济接替景一成为地峰掌门的那天。

    门规森严而苛刻的临仙道历来的两峰掌门只能收两名徒弟，其中一名将会继任掌门之位，而另一位，按规矩，是要离开临仙山成为四海为家、打滚于俗世的散仙游士，他们要走一条更为复杂艰险的修行路，得道者，同样飞升仙界，可以与继任掌门的师兄弟殊途同归。

    景一景虚的师叔玄鉴真人——上任地峰掌门，若不是在还未收徒的情况下与人峰掌门玄英真人为消灭魔王龙弑一同身死魂灭，现在的人峰掌门也不会是景虚。

    这个历代恪守的门规很奇怪，甚至残酷无情，仿佛是为了让成为仙长或是掌门真人的修仙者尽享孤独。

    有一个不确切的传说，千年前，临仙道内部出现过为争夺掌门位而同门相残的悲剧，而这个十分不利于教派发展壮大的规定便从那次之后开始世代遵循。

    让微颐这样弱不禁风的人下山自生自灭是万万不可能的，微济从这个小他十六岁的人做了他师弟后便下定了决心挑战门规。

    “没力气就少说点话。”少年加上一件厚实斗篷的重量也没多少斤，微济一把抱起他，大步一跃，直奔无念河上游的小院子。

    “你就不问我真相？”胸前传来师弟有气无力的话语。

    微颐是沈君行外孙的事微济也是一年前从师弟口中得知的，当天夜里他用挑星剑一剑粉碎了后山练剑崖，他把承受这一剑的山岩想象成了罔顾亲情的沈教主。

    小院里扫雪的两名小道被一脚踢开的院门吓得差点拿不稳扫帚，“济仙长……颐仙长……”

    “外边天寒地冻，你们怎不看好他！是不是想让我把你们丢进冰窟窿关几天？！”面对一贯严厉并说到做到的临仙首徒微济仙长的训斥，两名伺候微颐的小道吓得全身汗毛直竖。

    “济仙长，我俩……我俩实在是……”小道委屈巴巴地看着微济翘起的眉眼，又看看躺在他身前的宝蓝身影。

    斗篷里响起少年气弱的嗓音，“别怪初日和初辰，是我不让他们跟来的，你要责罚他们，我会与他们一起受罚。”

    “不要威胁我！”微济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已妥协，他抱着微颐径直走入屋舍。

    这是一间引来一池温泉水的房间，冬季寒冷，温泉池水上浮动着一层白雾。

    微济扶他坐在池边木榻，对于方才微颐的问话，一路过来才想好如何作答，“为何你一定要弄清楚真相？我猜，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其实，都过去了，不去探求不也挺好吗？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微不足道如草芥一般，既然有缘相聚临仙，何不放下过去，只看未来。”

    “放下过去？微济，你放下了吗？你的心里是否还有仇恨？”

    微济心头一颤，黯然垂下了眼眸。

    当年有个叫侯淳烽的十岁男孩，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亲眼目睹了一个手持黑色魔刀的赤发青年，与一位身材魁梧的凶煞男子，带领一群恶魔冲入侯门大院。

    他躲在屋檐上，当看到父亲那被掏出心脏的身躯被扔在院子里，攥着一把短小佩剑的手不住的颤抖。恶魔就在下面，可他没有勇气抽剑跳下去拼命。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许久不能消退，一夜之间，世间再无侯门剑宗……

    微颐说得没错，纵使他在人间漂泊六年，在临仙山修行了十六年，岁月并没有将他内心的仇恨抹去，那是因为不愉快的过去刻骨铭心。可微颐不一样，他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无知便无恨，何必要把忧愁烦恼挖掘出来呢？

    微济抬起头一脸肃穆看着他，“你做了一件蠢事，不是吗？你完全可以像阿月那样将前尘往事清零，一切从头开始，你的人生本就是在临仙山开始的，聪明的微颐啊。”

    “月师弟……阿月……”微颐笑了笑，“是的，无知挺好，可是我终归还是知道了呀……”

    “别说这些了，快下去把身体里的寒气祛除。”微济看对方脸色越发苍白，不由分说解开宝蓝斗篷的系带。

    斗篷落下，露出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身体，瘦削的肩膀已撑不起那身衣裳，两只大袖耷下显得有失协调。

    微颐缓步走向白雾，听得微济的脚步往房门而去，“我去给你熬灵芝汤。”

    “微济。”

    脚步顿住，转身，“怎么了？”

    白雾里的白衣少年没有回头，“你最痛恨世间的魔，对吗？”

    微济无丝毫犹豫，“还用问吗？死在我剑下的恶魔已不计其数，只因他们不可饶恕。”

    “嗯，明白了，今日山里客至，你回去忙吧，我还死不了，微明今日已经出手帮了我，灵芝汤我也早在出门前就让初日初辰他们熬着了，放心吧，大地不回春，我不出院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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